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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野人山——老兵李义彭回忆录
2015-03-15 19:15 中国远征军网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南进所向披靡,无人能档,迅速占领了越、泰、新、马、菲和爪哇,席卷了东南亚和南洋群岛。1942年2月,日军15军由泰国入侵缅甸企图切断我国仅存的唯一的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当时缅甸和印度都是英国的殖民地,应盟国英国的邀请,我国以第五军和第六军(按:及第六十六军)组成远征军,入缅甸援英抗日,以第五军军长杜律明兼副司令长官。

第五军辖戴安澜的第200师,廖耀湘的新22师,余韶的第96师,及一个装甲兵团,一个工兵团,一个运输团和一个炮兵团。200师和部分工兵团先入缅,于1942年3月8日直抵缅甸南部同古,正值缅甸首都仰光被日军占领。我军接替英军阵地,计划在此掩护后续部队集中与日军会战,并企图收复仰光。

当时我是第五军炮兵团第一营第三连代理连长,团长朱茂榛毕业于保定军校,是蒋经国留苏同学,也是我的堂姐夫。我团于1942年3月初从昆明出征。今将我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所感记述如下:

一、入缅经过和临阵换炮

3月正是昆明春光明媚的季节,日军正大举入侵缅甸,军情紧急。第五军在昆明西郊安宁车站设卡,征用了大量民营货车,政府发给汽油,车主也愿意运兵。部队士气高昂,我们扛着枪穿着草鞋唱着远征军军歌“枪,在我们的肩上。血,在我们的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战场。”迈着整齐的步伐出发了,沿途民众热烈欢送,路边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出国远征,宣扬国威。”“入缅远征,无尚光荣。”人们敲锣打鼓,送水送熟鸡蛋,那时老百姓都很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硬塞到我们的怀里,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们感动万分,催人泪下。

滇缅公路横跨滇西横断山脉,山高谷深路狭弯急,当时有好多边修路边通车的单行线路段,路况很差,只能白天开车,近一千公里的路程,走了五天,才到滇缅交界处畹町。

我团辖两个营,原装备第一营为法国士乃德75毫米山炮,第二营为苏联76毫米野炮,在缅甸中南部地区作战不太适用,同时这两种炮弹存量不多,故在畹町全部换成美国新运来的75毫米的榴弹炮。新炮轻巧灵活,重650公斤长4米,平原上可以用汽车拖运,在山区丛林可分解为九大件用六匹军马驮运,用五匹军马驮运炮弹,每发炮弹重七公斤,三个士兵操纵一门炮,有效射程八公里。临阵换炮,虽有使用和操作上的困难,好在这支曾经参加过桂南昆仑关大捷和1940年全州大整训的老炮兵部队,官兵素质较好,经过途中训练,很快就掌握了操作技能。

远征军在缅甸境内的运输和后勤补给由英军负责。在畹町等待英军派车,耽搁了一个多星期后,才用汽车把我们运到重镇腊戌。沿途的村庄都被烧成一片废墟,是那些缅奸为对抗远征军所为。在腊戌等火车又耽搁了数天,再换火车到缅甸古都曼德勒。

下火车后,装甲兵团派来瑞典司哥克装甲车、卡车、吉普车来拖炮,我营编组好后,即战备行军,开赴前线。此时已是3月下旬。

第200师在东吁接替英军阵地后,积极构筑防御工事。日军第55师团凭优势兵力及野战重炮和飞机轰炸的强大火力,并两次施放毒气,向东吁连日轮番进攻。我军虽伤亡惨重,仍坚守阵地和敌人死磕,是日军南进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坚强抵抗。

二、攻取南洋火车站

3月27日我营配属新22师,自耶达谢向南进攻,为第200师解围。日军在战略要地南洋火车站部署了重兵,企图阻止我军南上。此时的200师在东吁孤军作战被困多日了,南洋火车站是200师突围必经之路,如果不及时夺取南洋火车站,200师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杜律铭军长命令我们必须在29日下午4点前,夺取战略要地——南洋火车站,为200师突围作准备。

我连在耶达谢公路南边高地占领阵地,我在公路右侧高地设立了观测所,为了进一步摸清敌人的火力点和工事防御,特别是敌人的暗堡,我们的炮火必须在发起冲锋前将它全部摧毁,不然的话成批战士的生命将被它吞噬。天亮以前我只身潜入敌人前沿阵地,距离之近能听到鬼子的声音,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忍受了饥渴和虫咬整整匍匐了一天,取得了一手资料。天黑以后潜回部队,制定了炮击方案。临战前,我对战友们说“人在阵地在,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血战到底。”全连130名战士各个表决心,争做战斗英雄。

29日拂晓,我们炮兵连向南洋火车站发起猛烈射击,火光映红了耶达谢。美式75毫米榴弹炮射击精度十分准确,威力巨大,摧毁了敌人一个又一个的防御工事,火车站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猛烈的炮火下,敌人四处逃窜,步兵们冲进火车站和敌人展开了搏斗……。

增援的敌军发现了我连阵地,一股敌军向我们侧面扑来。炮兵是中远程射击此时已丧失威力,我早有准备,四辆拖炮的装甲车已经布置在阵地周围,车上有两挺火力强大的机关枪,500米,400米,300米我一声令下“打!”,机关枪向鬼子射出愤怒的子弹,鬼子成片倒下,我大喝一声“冲!”端着汤姆森冲锋枪跃出战壕带领战士们一起向鬼子们扑去。为什么在战场上黄埔中下级军官阵亡例比士兵高的多,就是因为黄埔军官总是冲在士兵之前,身先士卒这就是黄埔精神。我向鬼子们疯狂的扫射,敌人的子弹在我身边嗖嗖的擦过,我根本就没有考虑个人安危,打空一个弹夹,换上一个继续扫射,当场击毙两个鬼子,鬼子们丢下大片尸体仓皇逃窜。战斗结束后,我和战士们一起坐在阵地上休息,当我从上衣口袋里掏烟时,才发现左边袖子上被子弹穿了个洞,离心脏不过十几公分,算我命大,我没有感到后怕,因为我是抱着为国捐躯的信念上前线的。这次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共用了6个小时,打死打伤敌人400多人,俘获敌人300多人,缴获武器600多件,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出征前我刚调到此连任代理连长(连长因病不能出征),是靠团长的关系调过来的,战士们并不服我,此战之后因为我作战勇猛顽强,在战士们中树立了个人威信,这种威信不是靠裙带关系所能建立的,是战场上提着命换来的。在庆捷会上,我受到团部嘉奖,正式被任命为连长,团长要全体战士向我学习,团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打仗不要命,不愧是黄埔军人,给我长脸了。”

29日深夜200师突围,在我们的接应下,到达了耶达谢,脱离了险境。

三、准备彬文那会战

入缅之初原计划集中兵力在东吁与日军会战,但因在部队的运输上,英军未能积极配合,部队无法集中,东吁会战已成泡影,后来决定在彬文那与日军对持。我们第五军部署在中间,坚守彬文那,左翼萨尔温江方面第六军要守住垒固,右翼伊洛瓦江方面是英军,要守住阿兰谬,至少要坚守半个月。因为5月到10月是雨季,现在已是4月中旬,雨季一到,日军的坦克就不能横冲直撞了,战局就能稳定下来。

彬文那东面有条小河,河东是丘陵高地需要部署一个山炮连掩护侧翼。于是将我连改为山炮连,连夜将榴弹炮运回畹町,把留在那里的老装备士乃德山炮用驮炮的骡子运来。换炮后,我连涉水过河上山,在一个高地后坡占领阵地,加紧构筑野战工事,就地砍伐木材,工事筑得很坚固,并存有大量炮弹和粮食,炮身上用树枝加以伪装,一切就绪,士兵们士气高涨,各个摩拳擦掌,就等着痛痛快快的和鬼子大干一场。4月19日拂晓,传令兵气喘吁吁的跑来说,找了一夜才找到你们的阵地,命令我们立即撤退,并告知前面的96师已经连夜撤了,我们完全暴露在敌军面前。原来右翼英军不战而退,日军已占领阿兰谬,日军第56师团正向垒固前进,第五军已处于三面受敌的危境,日军距我们的阵地只有几公里,情况万分危险。我十分沮丧为什么偏偏这时传令兵找到了我们,我们就等着和鬼子拼命,现在还没有看见敌人就这么撤了,真是不甘心哪!但是我不敢抗命,于是官兵齐动手,急速把炮件、炮弹、器材等驮上骡子背上,跑步撤离。到达河边,日机飞来侦查,我们躲入河边树林,没有被发现。过河后,遇到气喘吁吁的营长跑来寻找,团长命令他无论如何要找到我们,否则的话就不要来见他了。团长亲自率汽车在前面公路上等候,见到我们团长终于舒了口气。撤到曼德勒时,只见全城已被日机炸毁,一片废墟。

撤出阿兰谬的英军在仁安羌被日军包围,要求远征军迅速增援。15日下午刚到曼德勒的新38师师长接到罗卓英命令,率该师112和113团前往解救,经过两昼夜的激战,于19日救出被困英军7000余人,和美国传教士,新闻记者以及被日军俘获的英军500余人,从日军手中夺回100多辆汽车和1000余头马匹交还英军。

四、黄埔于用权同学血染伊洛瓦迪江畔

于用权同学是江苏金坛人,是我黄埔军校十四期同学,其人英俊洒脱,不拘小节,机智勇敢,被大家视为聪明又调皮的学生。1939年10月在成都毕业后,我们一起被分配到四川永州第12补训处,训练新兵。我们因为不愿在后方工作,要求上前线作战,被调到湖北襄樊市第五战区独立炮兵七团任排长,参加了1941年的第五次随枣战役,我军付出了惨重代价取得了最后胜利。于1941年6月一同调到第五军炮兵团,他担任二营五连副连长。

我军撤出彬文那后,史迪威和罗卓英坚持要在曼德勒进行会战,而不顾滇缅公路上的后方重镇腊戌空虚。后来腊戌被日军占领,切断了我军的后路。这时才命令第五军和新38师西渡伊洛瓦迪江向密支那转移。团长命令第五连在大桥西头占领阵地,掩护撤退。4月29日我团过大桥向北撤退,我和于永权握手言别。只有简易公路,雨季来临道路泥泞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车辆堵塞,进行十分缓慢。一周以后途遇第五连连长,才得知情况:日军5月1日占领曼德勒,是日清晨多架日机低空向五连阵地袭来,我们不是高炮部队,于用权端着机枪向日机扫射,一顿猛轰,,奇迹般的击中一架日机,拖着浓浓的黑烟坠入江底。其余日机炸弹乱扔一阵后,逃窜而去。然而阵地已被炸毁,弟兄们死伤不少,于君腰部中了一块茶杯口大的弹片,血流如注昏过去了。滇缅公路已被切断,伤员无处可送,只能随部队北撤。由于缺医少药,于君腰部的弹片无法取出,又没有预防破伤风注射剂,几天以后,显示出破伤风症状,这位无畏的战士为国牺牲。我和他在出征前曾有约定,无论是我们中谁阵亡,为了不成为孤魂野鬼,流落异国他乡,另一人将把他的骨灰带回祖国。五连连长把于君的骨灰交给了我,亲如兄弟的战友牺牲了,我万分悲痛,以后我带着它,走过了荒蛮的野人山,江心坡、高耸如云的高黎贡山,步行四个多月,于11月回到昆明,才把骨灰邮寄重庆,交给了在交通部工作的于君的父亲。

五、胡康河谷毁炮烧车进入野人山区

密支那已被日军占领,96师比日军晚到一天孟拱,攻打孟拱未获进展,我团和装甲兵团、工兵团一部及96师绕过孟拱改道向西北进入孟拱河谷,经孟关撤至胡康河谷的太洛附近。到此简易公路已到尽头,西北去印度要翻大山,东回祖国要过野人山,正处在后有追兵,前无退路的困境。

我团电台呼叫军部无回声,后来才知道杜军长不愿退向印度,军部和新22师于5月13日在曼西破坏了重型装备,徒步进入野人山区向北转移。报务员掉入深谷,电台也丢了。在原始森林里弹尽粮绝,几度迷失方向。后赖美驻印度空军空投地图电台,粮食和药品的支援下,奉命退入印度。

新38师按史迪威,罗卓英的命令,于5月13号脱离第五军,从曼西退向印度因珀尔。第200师奉命支援左翼,攻击东枝,后向北转进,在穿越昔朴摩谷公路封锁线时遭日军伏击,戴安澜师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5月26日在缅北茅邦村殉国。该师6月17日到达腾冲附近,29日转云龙,此时全师仅存2600人。

胡康河谷在缅语中是魔鬼河谷的意思,在这里我团电台叫通了重庆军委,得到命令,翻越野人山回国。团长命令集中所有火炮汽车一起烧毁,我心疼万分,一下子跪在团长面前求道:“团长!不能烧啊!你把火炮和弹药留下,让我们连断后,我宁愿战死在这里,就这样回去,我心不甘,我无脸见江东父老。”一些战士也一起跪下说:“团长!让我们留下吧!”团长怒吼道:“你们都给我起来!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也想战死沙场,这是委员长的命令,委员长要得是人而不是装备!”我留着泪最后一次抚摸了炮身,传令兵在炮身和汽车上浇上了汽油,点燃了火柴,熊熊烈火吞噬着火炮,就像吞噬着我们亲密的战友,火光殷红了胡康山谷,全连战士留下了眼泪,团长振臂高呼:“我们一定要杀回来!”战士们一起高呼,悲壮的吼声震荡着整个胡康山谷,气吞山河。

野人山区是缅甸西北边境五六百平方公里的大片原始森林,林莽如海、毒虫遍地、瘴气弥漫、渺无人烟的绝境。英军在彬文那撤退后,打开了军用仓库大门,内有大量的粮食,罐头食品,被服,汽油等物质,部队各取所需,汽车装满了给养,现在汽车都烧毁了,每人自背给养。当时我要求部下:一,粮食和罐头食品不分官兵各人自背,多带粮食。二,步枪、子弹、观察、通讯器材绝不能丢,人在枪在,器材在。三,各排、班尽可能集体行军,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照顾病弱弟兄。团部电台曾收到日军广播,要把第五军饿死困死在野人山。我们一定要走出野人山,回到祖国的怀抱。

野人山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没有路,前面的部队朝着祖国的方向,用缅刀砍出一条小路。起先队伍还井井有序的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5月份的缅甸是雨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一场大雨过后,山洪暴发,突然而来的咆哮的洪水冲走了三排长和几个战士,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前进的路途中遇到一条本可徒涉的山间小溪,因为连天暴雨,溪水猛涨,汹涌澎拜,无法过河。我们沿途而下,看到远处有一个土人的小村落,需要有人游过去,请求土人帮助,有一个士兵自告奋勇说能游过去,游到中流,一个急浪打来,人不见了。陈排长带着数名弟兄,急忙沿河追下去数百米,在河弯处找到了他。陈排长说,下流转弯处,水势较平稳,他有把握游过去,我说还是我游过去,陈排长无论如何不让我去,我还是不放心,结果他真的游过去了。不久他找来了五个土人扛着独木舟,独木舟每次能坐五个人,土人站在舟头,舟到中流,凭他有力的双臂,用篙飞快的在水中点几下,舟就顺流斜着过去了。全部渡完后,我叫弟兄们把已经背不动的,从英军仓库拿来的呢军服和皮鞋给他们,作为报酬。

走了七、八天后,落伍的人越来越多,各班开伙也不可能了,好在每人都有空罐头可作炊具,各自为炊。第96师在前面开路,沿途有他们搭的简易窝棚可档风雨,每人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尽力赶路,一路走,一路都有96师死亡的战士,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爬满了蚂蚁、蛆虫,散发着恶臭惨不忍睹。我们也没有力气掩埋他们,就在他们的脸上盖上枯树叶,行一个军礼,继续赶路,这些尸体就是我们的路标。沿途蚊子咬蚂蟥叮,痛苦不堪,在我的腿上至今还有几处被蚂蟥钻过的疙瘩。最可怕的是吃人的蚂蚁,一不小心踩到蚁穴,成千上万的黑色大蚂蚁群起进攻,一会儿就能使人中毒而死。患疟疾的弟兄越来越多,无医无药,死神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大的问题还是粮食快吃完了,只有找野菜和少量的米煮粥聊可充饥,后进山的部队连野菜也找不到,只能吃芭蕉根。有一天在丛林中我看见一条野猪,我掏出手枪,随手一枪,我平时训练有素枪法很准,在军校射击考核时,我曾经得过第一名。野猪被击中,它挣扎着逃跑,我又补了两枪,野猪倒在血泊中。我用刺刀把猪分割开,每人一块,见者有份,煮熟后带在身上继续赶路,第二天肉就开始发臭了,用水洗一下和野菜一起煮,这样又坚持了三天。以后就断粮了,我和我的勤务兵结伴而行,我们先把皮带煮烂了吃了,后来又吃了我的手枪套,最后把皮鞋也吃了。脚底板上的水泡早已溃烂,我把破烂的军装撕成布条子,包扎在脚上,继续赶路,许多战士就饿死在路边。十天以后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吃草根树皮,身体开始浮肿,这时我得了胃溃疡,疼痛的要命,大便都是黑色的草根,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们挣扎着向前,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这是求生的本能,许多战士走着走着,忽然跌到在地,就再也起不来了。有一天傍晚我看到一个窝棚,我对我的勤务兵说,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窝棚外十几条枪按照内务条令的要求架成三角形,步枪已经生锈,我想他们怎么连枪都不要了,再一看窝棚里躺着十几具腐烂的尸体。

只有走出野人山才能活命,拼搏了几十天,终于走出了野人山,到达密支那北面的孙不拉蚌,再继续向北,到达缅甸最北部的小镇葡萄。

六、过江心坡和翻越高黎贡山

六月中旬到达葡萄镇后,停留了数日,一面收容部队,一面筹粮,部队保持着良好的军纪,没有抢劫事件发生,强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士兵们体力极度透支疲惫不堪,任何一个当地妇女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士兵打倒在地,而且我们也没有这种生理需求,我们唯一的要求是能吃饱肚子和休息几天。团长和当地酋长协商,用一些背不动的步枪和子弹交换到一批粮食,分发到各连队,我把我的手表也换成了粮食。官兵们都已经十分虚弱,病号在增多,背负装备和粮食都十分困难,酋长派了一些民夫帮助背运,我连分到十多人,连部留了一个,我自己实在是背不动粮食了,其余的都分配到各班。六月下旬从葡萄出发进入江心坡地区,江心坡是迈立开江和恩梅开江之间的荒凉的丘陵地带,两江下游在密支那北面会合成伊洛瓦底江。沿途有少数贫困的原始居民,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多已逃避。他们住在用竹子编造的吊脚楼上,当中是火塘,烧饭和取暖用,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生产十分落后刀耕火种,用木棍在地里戳一个洞,放入几粒玉米,自生自长收获很低。穿的是自种自织的麻布衣服,从生到死都是光脚不穿鞋子。因为语言不通,不知道是什么民族,他们几乎是原始人,也是最善良和最诚实的人。虽然他们很瘦小,但是很结实耐劳,用竹篓背了很多东西,爬山走路还是很快,我们根本跟不上,开始还怕他把东西背跑了,他走了一程,看我们没能跟上,就坐在路边等候,他自带干粮,不吃我们的东西。

走了十多天后,粮食又没有了,一天我们爬上了一个山头,远远望去有几个白色的帐篷,在这茫茫原始地带怎么会有帐篷,我以为是幻觉,但明明有人在向我们招手,原来前面部队和司令部取得了联系,盟军空投了粮食和药品,96师的人用降落伞搭起了帐篷接济后来的战士,在帐篷内我吃到了一生中最香的大米饭,把肚子吃得园鼓鼓的,半天动弹不了。

过恩梅开江时,在一个较狭窄的峡谷悬崖上,有一座用竹编的悬索桥,有五十米长,离江面有百米高,桥下水流湍急,朝下看使人头昏眼花,峡谷风大,竹索桥左右摇晃不定难以站稳,土人村民如履平地。我扑倒在桥面上,匍匐前进,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过了桥。

七月底,终于到了高黎贡山脚。从葡萄出发一个多月以来,粮食不足,又无油脂,蛋白食物,在半饥饿的状态下,每天拼命赶路,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已将近虚脱,已经无力爬山了,但想到爬到山顶,就能回到日夜盼望的祖国地界了,一阵兴奋,决定作最后的冲刺。爬到第三天傍晚快到山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又下着雨,我坚持要爬过山口,到中国地界过夜。一直跟着我,相依为命的勤务兵,因缺乏营养,早已患了夜盲症,我只能牵着他,一步高一步低的慢慢的走。高黎贡山海拔三千多米,峰顶白雪皑皑,终年不化。高山缺氧,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会儿气。在缅甸天气炎热,我们只有单衣,英军仓库里拿来的呢军服,因背不动早已扔了,现在到了高山上,气候寒冷,又有大风和雨,我们冻得直发抖。终于爬过了山口,在一个山凹处找到一个倒塌的茅棚,土人修好了它。我们已经冻的嘴唇发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土人也只穿着单麻布衣服,但他能熬得住,他身上有半寸长的汗毛。他找来一些柴禾,用最原始的火石点燃了火堆,就这样我们才暖了过来。

第二天从山顶下到谷底走的较快,到达了怒江边的中国村庄,土人把我们送到了祖国,他们要回去了,他们除了要回程的粮食,其它什么都不要,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多么好的土人,多么好的异国朋友,我们依依不舍得告别了他们。

这是一个偏僻贫穷的少数民族的村庄,还好有乡保组织,乡长给我们搞来了一些玉米和土豆,能有食物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已经将近四个月没有住过房子了,借来镜子一照,下了一跳,自己都不认得了,蓬头垢面,胡子一把,面黑肌瘦,瘦骨嶙峋和野人一样。在这里住了四天,收容部队。我的堂侄李枝聘,他是团长的卫士,团长是他的亲姑丈,一直跟随团长,后来因病落伍了。我一直没有等到他,向后续过来的战士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爬到半山了,死在一个岩洞里,只差最后一步就到祖国了,而却病死异国,深为痛惜!在那艰巨的环境中,无医无药无粮食,官兵都一样,全靠自己的双脚,才能活着回来,团长也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回来的。

我们团和余韶的96师进入野人山时有九千余人,是最后走出野人山翻越高黎贡山回到祖国的部队,一共只剩下3000多人,三分之二的战士死在了野人山,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全靠美军飞机空投粮食药品,否则的话将全部饿死病死在山里。这是一条死亡之路,比红军过草地爬雪山不知道要惨烈多少倍。我想在这3000多人之中现在还活着的最多也不会超出几十人,如果能让我们聚会一堂,场面肯定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也是我们活着的远征军战士的心愿。

七、飞渡两江(怒江和澜沧江)和翻越怒山及大理治病

怒江确如其名,像一只疯狂暴怒,咆哮奔跑的野兽,江中遍布乱石暗礁,水流汹涌湍急,不能用船渡。在云南境内只有下游少数几个渡口和一个悬索桥—惠通桥,此桥已炸毁,中日两军在下游隔江对峙。我们在云南西北边境怒江上游,当地只有条溜索桥,是用竹编成的碗口粗的竹索,拉在两岸的悬崖上,由于竹索的自重,两头高中间低,成弧形悬于江上。本地人过江时,用硬木做的溜垹,倒扣在溜索上,把溜垹上的绳系在腰间和跨下,仰面朝天全身悬于索下,一放手就飞快的溜向中间,再手脚并用爬到对岸。按照这样的渡法,有些胆小或臂力差的战士,就难以爬过去,同时速度也太慢。部队做了改进,在溜垹下挂一个吊蓝,可坐两人,蓝上系两根长绳两岸一头一个拉手,两岸拉手换着班的拉,整日不停,把整个部队拉了过去。过江后,向下游走了一二十里宿营,明天又要翻越怒山了,怒山高2500米,由于休息了几天,肚子也吃饱了,天气又很好,大家兴致很高,劲头十足,走的很快,中午就到了山顶。翻过怒江到达澜沧江边,和过怒江时相同的办法,渡过了澜沧江,又走了三四天,8月中旬到了维西县,前面去大理,听说正在闹霍乱,团长决定在此收容休整,等秋凉后回昆明。到维西后不久,我的左侧牙根发炎,我还不当回事,在维西无医无药,四五天后半边脸和脖子都肿了,发高烧忽冷忽热,神志迷糊。这个病如果发在缅甸就没命回来了,幸好回到了祖国,虽然是少数民族地区,对抗日回来的官兵都十分热情。当地没有公路,唯一的办法只有把我抬到大理,才有医院。团长把我交托给地方政府,我带了我的勤务兵就上路了。我是前线回来的抗日官兵,地方上很负责,分段接力用滑杆(竹躺椅样的轿子)抬向大理,抬到半路,我的牙肿从颈部烂穿,用9公分的搪瓷茶缸接脓,接了整整一茶缸。脓出了烧也退了,人舒服得多了。抬了六,七天才抬到了大理,住入教会医院。

秋凉10月后,我团从维西下来到达大理,我出院归队,团长见到我很高兴,紧紧的拥抱了我这生死与共的战友。

又走了一个多月,回到了昆明远郊嵩明县顺龙桥原驻地。3月出征时我连有130名战士,只有40多名弟兄回到祖国,一半人死在缅甸,尸骨无回,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每当想起他们,不由我老泪纵横,唏嘘不止,十万将士赴沙场,自古征战几人回。

八、反攻滇西会师芒友

1943年我们部队重新补充人员,驴马,装备了从驼峰空运来的美式75毫米山炮,移驻昆明干海子美军炮兵训练所,接受美国军事顾问的直接训练.1943年2月第二路中国远征军在滇西成立,辖第十一集团军的第二军、第六军、第七十一军及第五军炮兵营(我所在部队),第二十集团军五十三军、五十四军、及第八军。

1943年5月11号远征军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血战高黎贡山开始全面反攻。6月4号松山战役拉开,第71军新28师、第八军投入了6个师的兵力,经过激烈残酷的血战9月7号攻克松山,历时120天,我军阵亡7000余人伤者逾万,歼敌一千两百余人,以六比一的惨痛的代价取得了胜利。同松山战役打响的同一天6月4号第11集团军绕过松山进攻龙陵,龙陵距松山60公里,是滇缅公路和腾龙公路的交汇点,它是松山和腾冲的后方基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拿下龙陵就可以切断松山和腾冲的后路,彻底动摇日军的整个怒江防线。我营配属王陵云的第二军参战。龙陵守军只有一千多人,我军87师、88师发起猛攻,敌军死战不退,我军始终攻而不克,从腾冲、芒市、遮放的日军增援部队赶到,对我军实行反包围,我军被迫撤出龙陵。龙陵外围日军大举进攻,我军苦苦支撑伤亡惨重,这时我军的增援部队六个师陆续到达,战斗呈现僵持状态。战争的转折点在于我军攻克了松山和腾冲,大批军队加入了攻克龙陵的战斗,日军大势已去,只留下两千官兵死守龙陵,其它部队撤向缅甸。我连在龙陵城外的高地上布下阵地,美国军事顾问随军参战,他们负责与美国空军联系,飞机把炮弹直接投放到我们的阵地附近,使部队得到及时和充足的供给。我营从左翼高地上向龙陵发起猛烈的炮击,排山倒海的炮弹砸向敌人的阵地,龙陵城内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全连战士咬牙切齿,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11月3日我军攻克龙陵。龙陵战役历时188天,消灭日军一万零七百人,我军付出沉重代价伤亡四万余人。攻克龙陵后日军被驱赶到芒市一带,至此再无险可守。

10月29号我们第11集团军攻克芒市,12月1号攻克遮放,12月20号攻克畹町,当天蒋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宣布滇西失地全部光复。数天后我滇西远征军军分数路开出国门,第二次进入缅甸,1945年1月22号清晨在畹町西南,我所在的第二军九师搜索连与驻印远征军不期而遇,发生小小误会互相射击,还好没有造成伤亡,消除误会后,战士们互相拥抱、欢呼雀跃,把帽子抛向空中,驻印远征军和滇西远征军胜利会师。

1月28日在芒友举行了庆祝中印公路通车的阅兵式,两军将领登上检阅台,卫立煌宣读了蒋委员长的贺电。最先出场的是驻印远征军孙立人的新一军机械化装甲师九十辆美制三十二顿坦克插着青天白日国旗,尘土遮天蔽日,铁流滚滚而来,之后是白鼬式六吨战车、罗通战车防御炮、gmc八缸柴油运兵车、无线电通讯吉普车、一百五十五毫米远程榴弹炮,我连装备的还是第一次出征时的75毫米榴弹炮,我好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能用上这种榴弹炮。还有摩托化步兵团、特种喷火兵团,步兵清一色美式军服,他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冲锋枪,威武雄壮通过检阅台,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滇西远征军只有最精锐的200师参加了阅兵式,对比之下就像一支地方武装。我遇到一位驻印远征军临海老乡,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是激动的眼泪、胜利的眼泪。我脚穿草鞋,身着破旧的军装,我们热烈拥抱就像是久别的亲兄弟,他掏出美国烟,压缩饼干和我分享,他恨不得把美式军装脱下来给我。

我连在缅甸连续作战5个月,在我们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肃清了盘踞在腾冲,龙陵地区两年又九个月的日军,打通了中缅公路,歼灭了日军第56师团,第49师团168联队,第18师团55联队和第二师团第4联队。这是抗日战争以来,唯一的一次获得彻底胜利的大规模进攻战役,也为两年前远征军兵败野人山牺牲的战友们报了仇雪了恨。

1945年3月我营胜利归来,装备、驴马用汽车运回,人员、装备坐美国空军运输机从芒市机场飞回昆明。我在这个连当了四年连长,参加了远征缅甸和滇西反攻两次战役,和战友们同生死,共患难,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抗战胜利后,我们的部队被空运到东北锦州,编入54军,团长朱茂榛任57师少将师长,我因为作战勇敢杀敌有功被提升为57师炮兵独立营中校营长。师长后来去了台湾,曾任高雄市长,晚年全家乐居美国。我因一念之差,留在了中国大陆,解放后带着手铐进了监狱。

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光阴荏苒,岁月更新。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这场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这个惨痛的历史教训,永世不能忘。

我希望我们的政府能够坦然的正视历史事实。军人一生最高的奖赏就是获得国家荣誉,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得到一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勋章,还我一个公道,使我能向我的子女有个交代,去除他们为我蒙耻而造成的心理创伤。

此文献给在滇缅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们。

作者:黄埔十四期李义彭 2005年3月8日初稿 2011年8月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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